时间的脚步很犹豫。
我好像在一个车水马龙的雨夜里躲雨,
色彩,响声,触感都是具体的,可是每当我想聚焦在其中一样,它们就全部消失了。
只剩黑暗。
很奇怪,我在爱妻的葬礼上,总是出神的想别的问题,似乎所有鲜活的东西都被我主动切断了。
女儿在女婿的搀扶下发表了一篇发言,其中细数了爱妻这数十年来,在我意外半身不遂后如何悉心照料我,并干着如何辛苦的工作将她抚养成人,在她即将可以安享天年的时候,却又因为常年的工作原因不幸罹患绝症离世,走的时候吃尽了痛苦。
我好像有点明白过来了。现在是我的自我保护机制在起作用,如果我逐字把女儿的话听进去,并咀嚼的话......
我想那会是我不曾体验的痛苦,我知道我撑不过去。
真是自私。
仪式之后,人群慢慢散去,他们会握着我的手说些什么,或是留下一些泪水,我就一只手扶着轮椅,另伸出一只手,机械的和他们握着手。
“爸爸我诶诶阿基爱神的箭阿萨德洗吧....”
“什么?”
“爸爸,我一会再回来接你,我先把小惠送回家,行吗?”女婿拍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吃力的搂着女儿。“...她快不行了。”
“哦哦,当然当然,你先照顾好她,辛苦你了。”我拍拍女婿的手,“我很好,不用担心,哦不,我是说...”
“我能照顾好自己。”我长吸了一口气,稳定住自己。
“很快就回来。”女婿搀扶着哭嚎的女儿走了。
一滴水滴在了我的手上,我这才发觉我的裤子都已经被自己哭湿了。
我转了个方向,看着她的黑白照片,终于可以好好和她道个别了,我这么想着。
“节哀顺变。”
这个声音!我惊讶的回头。
一个黑色的身影站在我的身后,她缓缓地摘下黑色的帽子,低头看着我。
“对不起,我来了。”
“不!不,不不!!”我声嘶力竭的喊道,“我们说好了的!不,不可以!”
“我知道。”神秘女子露出了有些憔悴和苍老的面容。“可是你有替她想过没有,她凭什么就这么走完这一生?”
她指向了黑白照片,我顺着她的手望去。
虽然已经尽力选择了最合适的照片,但是照片中的妻子还是显得那样的面色憔悴。
“我...”我一时无言以对。
“其实......”她俯下身来。
“我一直在等今天,”她把脸贴近了我,“我发誓,这真的是最后一次。”
说罢她吻了上来,带着一股浓浓的烟味,我的自卫机制再一次切断了回路。
二“你可以不这么做的,真的。”我不知所措地低着头。“咱们可以假装一下就行了。”
“怎么了,不就是kiss一下吗,你怎么那么怂啊!”少女在狭小的空间里紧紧贴着我,些许光边在黑暗中勾勒出她的脸庞。
“......谁说我怂了!”我试图挣脱她的怀抱。“我这不是没经验嘛...但是,我可是没怂!”
“瞧瞧你那红彤彤的脸。”
“你怎么就能看出颜色来了...”我又试着挣脱了一下,“还有,怎么着应该是我抱着你才对吧!”
“那行,”少女松开了老虎钳一样的胳膊,“换你抱我!”
我咽了一口口水,努力调整了一下姿势,缓缓贴近她。双手轻轻环绕到那团漆黑的两侧的时候,一股温暖的感觉袭来。我轻轻合上双臂,得到的触感变得惊人的柔软,和一瞬之前判若两人。
我在脑子里努力的搜寻合适的话语,可是抱着一动不动的她,我决定沉默。
我缓缓地低下头,她也迎合我似的,悄悄上调了脸的角度。我闭上眼,在一片纯黑中,用鼻子触碰到她的侧脸,然后调整位置,轻轻下滑...
原来,初吻是这个感觉...
“咚咚咚”
“亲完了没啊!”一个尖嗓子男声喊道。
我们赶紧像触了电一样推开了彼此。
柜子门被打开,一瞬间强光充斥了每个角落,我下意识的用手挡住额头。
“嗨,娜娜小寿星碰到这个惩罚也太衰了!”
“就是就是~!”
“他这个怂逼,居然不敢亲我!”娜娜突然来劲了,一股脑钻了出去。“来啊,刚才到谁了!”
“我...”我百口莫辩地钻了出来。“.......对...我他妈就是一个怂逼!”
大家哈哈大笑,这时我偷偷看了看她,她的脸是红色的。18岁的娜娜,不知道上帝满不满意祂的创造,我是无话可说。白皙的皮肤,柔软的长发,甜甜的笑容,让我无法抗拒。从小,我们就是很好的玩伴,直到高中,直到我有了性别意识,我才注意到我自己,我大概是喜欢上她了。
那年的那个雨夜,我和娜娜在KTV里度过了她的18岁生日,也在同一天,我们失去了初吻,在那个狭小的柜子里。
第二天放学的路上,一双手猛的从背后遮住了我的眼睛。
“娜娜。”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劲啊!”
“那你重来一遍。”
“猜猜我是谁?”那双手又重新捂住了我。
“娜娜。”
“你耍我玩吧!”
“没有哦,我换了一个名字啊。”
“怎么就换了?!”
“我把两个‘娜’字换了顺序啊。”
“你!!!”娜娜愤怒的用她的老虎钳把我扭了一百八十度,我必须要直面她气呼呼的脸。
互相盯着看了那么几秒钟后,我又不知道说什么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的脑袋里好像只剩下一个自我循环的播放器,那种感觉是如此的真实。
我从她的反应来看,我猜她也是。
“今天数学考得怎么样啊,卷子那么难。”我轻轻挣脱了她的手。“你说你,非要挑考试前夜过生日,我们几个朋友可是拿命给你庆祝啊。”
“就那样呗。”娜娜吐了吐舌头。
我推着自行车走了一段,又失去了话题。
快走到她家的小巷子口的时候,夕阳也快落没了。
“今天送我进去吧。”娜娜看着地面,踢着小石子。
“怎么回事,你从来不让我进去的。”我笑着停下了自行车。
我们沉默地走进了小巷子。
“娜娜,对不起,我必须要承认一件事。”我看着反常的她,有些担心。“昨天的玩笑开大了,那张接吻的‘大冒险’的惩罚是我加进去的。”
娜娜抬起头看着我,让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赶忙看向别处。
“其实......”娜娜说,“......我知道...”
说完她又用她的老虎钳捧住了我的脑袋,我们又亲在了一起。
这一次,天旋地转。
天真的在旋,地真的在转,耳边出现了无法辨识的声响,眼前一片漆黑,四肢五感都没了知觉。
我想,莫非,这就是接吻该有的样子?
三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睁开了双眼,周围仍是黑漆漆的一片。
“你还好吗?”我感受到了她的呼吸。“是地震了吗?”
“我也不知道...”
“你先把手松开,钳得我疼”
“哦哦...”
我仔细看了看周围,第一感觉是和生日那晚上的柜子很像,很狭小,甚至我们的姿势也一样。
我使劲顺着那条光缝把门推开。
吱——
“这么快亲完啦!”一个尖嗓子的声音叫道。
“嗨,娜娜小寿星碰到这个惩罚也太衰了!”一旁的女生附和着。
“就是就是~!”
“今天是几月几号?”娜娜钻了出来,
“小寿星,今天是你的生日,你都忘啦?”尖嗓子男生笑道,:“怕不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哈哈哈哈....”
娜娜惊讶地回头,我俩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我们这是穿越了?”娜娜惊得只动嘴皮地挤出这几个字。
“坏了!”我脱口而出。
“怎么了?”大家纷纷停止了起哄。
“你别跟他们解释了......”娜娜拽拽我的衣服角。
“不是,娜娜,我...”我激动地看着娜娜。“我...我刚才忘了锁自行车了!”
我们又开开心心的玩了一次,就这样完成了我们的第一次穿越。
第二天,考试铃一结束,娜娜就径直冲进我们班,一路小跑冲到我面前。
我从书堆里抬起头看她。
“亲我。”她严肃地喘着大气。
“啥?”我惊恐地抬起头。周围的男生的目光和耳根子唰地聚拢到我们身上。
“啥?...”我换了个疑问的语气,试图弄明白一点。
“嗨,就你这个智商,还要什么自行车?!”娜娜气得直哆嗦。“我都记住考题了,让我亲你试试看,看能不能让我再考一次。”
“我...”我看看左右艳羡的目光,竟有些得意。“我...我可以,但是...”
“但是什么?!”
“要亲,”我故作得意地把椅子往后一靠,“要亲,你亲我。”
“哈哈哈哈。”围观同学都笑了。
“你?!”娜娜气得撸起袖子就爬上我的课桌。
“给我过来!!!”她就这么扑向我,毫没顾及万一没有发生穿越该怎么办。
然而她确实办到了,我们又回到了柜子里,重新过了生日,然后,如她所愿的,她飞快地做完了考试卷,从没有考过一半分的她,这回拿了一次满分。
我们就是这样确定了我们的超能力——只要接吻,我们就会回到她十八岁的那个雨夜。
四后来我们结婚了。
自从有了超能力,我们几乎就没有理由不在一起了。当然,我本也是爱她的。
从高中的那次考试一开始,我们沉浸在这种超级能力中,一发不可收拾。
我们尽我们所能的去扣了前几天的细节,就像存档的游戏,把所有事情都做到了最好。当然,聪明的我也买了彩票,所以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有为金钱发过愁。
可问题也渐来了,也很简单——我们受不了反复度过那些时光了。
距离生日的一个月后,娜娜因为喜欢的明星抽奖她没得到奖品就过来求我亲她,第一次,我拒绝了她。
“娜娜,你听我说。”
“就一次,拜托了!”
“娜娜。”我板起了脸,“我们必须停一停了。”
“就最后一次嘛...”娜娜看着我,声音小了下去。
“娜娜。”我趁热打铁,“先不说一遍又一遍重复过相同日子的痛苦,你想,我们的人生不可能是完全完美的,那样有意思吗?”
“......”
“我们必须学会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不然我们会疯掉的。”
“我还以为,我们能到快死了再回来,生生世世永远在一起呢...”娜娜低着头说。
“你可饶了我吧!”望着她可爱的脸庞,我不禁笑出了声。
此后,我们就真的没再用超能力了,虽然一开始有些不适应,但是在抛弃了特殊能力以后的日子里,那种不确定性反倒给了我安全感,我们慢慢适应了正常的生活。
即使如此,在那之后,我们还是用了两次超能力。第一次是在婚后没多久,因为股票投资失误我们一夜亏空,只能露宿街头了,实在没办法我们重过了一次。刚回到过去的头几个月最痛苦,一切已经拥有的记忆变成了折磨,好在几年后慢慢适应了回来。我们也换了工作和居住的地方,以此来增加新鲜感。
第二次是在娜娜已经怀孕以后,那一天我被一辆失控的卡车撞倒,医院急救。我不知道我的情况怎么样,只知道情况不乐观,我正在失去意识。娜娜赶到后,不顾一切的要扯开我的氧气面罩。
“不!!!!!!!!!!”我用我最大的气力呼喊。
“你已经怀孕了!让我死!!”我大声喊着,“你这是在杀人!!!”
娜娜近乎疯狂的推开医护人员,满脸泪水的亲了我,瞬间我又失去了意识。
这一次,我决定结束这一切。
“娜娜。”
漆黑的柜子里,我闭着眼。
“我们还是分开吧。”
“我知道你会怪我。”娜娜在黑暗中挪动了身子,“你还活着就好。”
“......我只是...实在不能继续下去了,原谅我。”我推开了柜子门,独自在雨夜中离开了。
我没敢回头看她的表情。
在那之后。我痛苦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如果算起来,我应该是个快百岁的老人了,那种强烈的撕裂感,疼的真切。
我以为娜娜会回来找我,可是她没有。第二天她就转学了,从此彻底消失了。我有时会有意无意的路过我们曾经走过的街道,她家的小巷子,那些记忆犹如埋藏在记忆里的炸弹折磨着我,像是锋利的针埋在我的血肉里,一动就扎得生疼。
有时,我会接到骚扰的邮件,有时是无人应答的通话。我都会想会不会是她?
我用了一百年,想想清楚我到底想要什么,可是那个本该清晰地答案却渐渐趋于虚无。
在之后,我遇到了我的妻子,我终于意识到我之前的人生缺少了什么东西——接吻。我和娜娜的吻除了第一次的感受,剩下就再也没有了。明明是夫妻,却不能接吻,真是有意思。
我很爱我的现在的妻子,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她非常的体贴。我们生下了可爱的女儿,就在我以为这一切将有一个平凡的结尾的时候,我又出意外躺上了手术台,可能说出来没人相信,看着那明晃晃的的无影灯,我竟然觉得并不可怕。
我是饱经沧桑的老人,可是我的妻子就辛苦了。望着妻子遗像上霜白的白发,我想,她为我付出的太多了,她不该承受这一切——因为我的选择而度过的艰难的一生。这就是为什么在葬礼上,我会出现那一丝的犹豫。
而娜娜则毫不犹豫地抓住了我。
五.........
一阵五感的眩晕过后,我眨了眨眼。
许久不来这个漆黑的柜子,我都快忘了这里的样子了。
“我知道你会怪我。”她说得直截了当。
“我......”我突然对我自己十八岁的嗓音感到不适应。
“但是我已经想好要怎么跟你说了。”
“怎么说?”
“这一次,我们当做是人生的最后一次穿越。”
“好。”我摸了摸我的手——几十年后我的瘫痪身体又能动了。
“不过这次有个条件。”娜娜斩钉截铁地说,“你得跟我过。”
“为什么?”我抬头看着她。
“因为我已经换了一个人了。”
“哦?”我仔细打量着她,“怎么换了?”
“我把我的名字倒过来写了。”她突然笑着推开了柜子。
这一次,我下定决心只过好这一辈子。
和娜娜一起。
我们一起递交退学申请的时候,年轻的女校长冷笑着说,“你们这些孩子,现在辍学,将来还不知道未来的人生有多艰难呢。”
我和娜娜相视一笑,笑得好大声。
再后来,我们度过了有惊无险的一生,可是我们没能再有孩子,无论我们怎么试就是不行。
我想,万一我的孩子还有这种超能力,真不知道这是祝福还是诅咒,所以也就放弃了要孩子的念头。
和娜娜在一起的日子虽然在一天天的变少,却让我们无比珍惜眼前的时光。一百七十多年的岁数,让我们看淡了很多东西,也坚持了很多其他人认为是没有意义的事情,比如每天都要亲彼此的额头——作为接吻的替代。
她缓缓地和我讲述了她上一辈子的一些事情,她曾有过几段失败的婚姻,可以说是一塌糊涂。她说她无法再爱上另外一个人了。所以她一直在等我,一边纵欲地抽烟喝酒等我,等一个时机可以回到过去。
我曾经背着娜娜偷偷去看过我的“前世情人”——我的前妻。我发现她实现了她想当舞蹈家的梦想,她曾经是那么热爱跳舞,却因为照顾瘫痪的我而耽误了一辈子。远远地,我在台下看着她和别的男人成双成对,露出幸福的笑容,我也发自内心地笑了。
最终,我们也没找到什么答案,而是答案找到了我们。
在我重新活到七十六岁的时候。
娜娜要死了,她得了绝症。
拿到诊断报告后,我俩半晌无语。娜娜似乎看上去很轻松,我有点害怕她脑子里的那些疯狂想法。
“啊,终于要死了呢。”娜娜伸了个懒腰。
“.......除了这个....”我紧张地问,“你还有别的想说的吗。”
娜娜回过头撅起了嘴。
我一下愣在那里。
“逗你的,老头子。”娜娜笑了,“我这一生已经很满足了。”
还不等我反应,娜娜就亲了一下我的额头。
“谢谢你,老头子。”娜娜搂着我,“答应我最后一个请求。”
“你说。”我搂着温热的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强忍着眼泪。
“我还想再试试接吻的感觉,你不要激动。”她缓缓地说,好像喘不过气来似的。
“等我咽气了,你就再亲一下我,然后你记住那个感觉,等你也终于死了,你就来天上告诉我,好不好?”
“那要是...万一死了也能穿越呢?”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身体不住得颤抖。
“那就....那就再过最后一次。”她也在颤抖着,“...我保证是最后一次。”
“....一言为定。”
六“......”
“......这就是我当年吻你样子,还记得吗?”
“我这样抱着你,你居然没有反抗。”我把手臂做成了环绕的样子,“怎么样,害臊了吧。”
漆黑的衣柜里,一点光亮都没有。
“好了娜娜,我们还有最后的旅程没有完成,你就好好在这等我吧。”
吱呀————
我缓缓推开了柜子门。
身后的柜子里,空空如也。
我拄着拐杖艰难地走出这座废弃的建筑,此时外面天色已暗;
......淅淅沥沥地开始下起雨来。
杨晗小说成稿二〇一九年二月十九于南京插图作于二〇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杨晗Pand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