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学生和我热情地聊起了电影,他推荐了最近看的一部——《福尔摩斯二世》,他甚至对电影的每一个情节、包袱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最后他总结说:“这部电影太棒了,我绝对、绝对、绝对给它打分。”
什么?现在小学生都开始看默片了吗?他妈妈笑笑,他以前的偶像可是钢铁侠。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她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听到客厅传来一阵阵疯子般的笑声,忍不住好奇,什么电影这么好笑?于是儿子又陪着她看了一遍。“我们晚饭只能叫外卖了。”她不好意思地说。
《福尔摩斯二世》公映于年,由巴斯特?基顿自编自导自演。
也许有人很难相信,这部近百年前拍摄的电影还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
没过多久,我在一段网上视频见到了久违的老小子吉姆?贾木许,65岁的他,已经满头酷酷的白发。他在54届纽约电影节开了一个讲座,不讲自己的电影,而是讲他心目中的好电影。他从难以取舍的二百多部电影里挑选出十佳,其中一部就是基顿的《福尔摩斯二世》,他竭尽所能地向观众推荐基顿——这位他最喜爱的导演之一,痴迷的样子让我想起了那位小学生。在准备介绍下一部电影时(阿巴斯《面包与小巷》),他突然把话题又转回了基顿,聊起了基顿电影那种中远景的取景方式(“广袤风景下渺小人物的活动”),他说:“你们知道吗?我曾和阿巴斯聊过,他也非常喜欢巴斯特?基顿,不过这也很明显,你看阿巴斯电影里的景(都是从基顿那里学来的)……”
对于贾木许这个发现我并不意外,从基顿电影里汲取养分的导演远不止他和阿巴斯。事实上,今年似乎有不少新闻热门人物都跟巴斯特?基顿都有点缘分。不少默片迷会在卖座大片《疯狂的麦克斯4》里找到不少熟悉的感觉,导演乔治?米勒也并不忌讳这一点,在采访中他说:“当我还是个年轻导演时,真正震慑到我的电影,总是那些有很多追逐戏的默片。对我来说,动作电影是一种特殊的、更高的艺术形式,是一种纯正的电影,我觉得最吸引人的事情就是回到那个年代,用同样的方式演绎如今的动作片。”为了实现抱负,他在电影里刻意削减台词,甚至恨不得把电影拍成黑白的。不过,最精彩的动作戏镜头也要够长,即使最普通的观众都对人的活动都具有超强的识别能力,能轻易辨识出电影里面部表情和身体动作上最细微的差距。《疯狂的麦克斯4》里动作戏的节奏主要靠剪辑,毕竟,现在的演员只能摔在各种垫子上。
基顿确实以能摔出名,而且他不管什么高难动作都亲自上阵。他在镜头上的表现就像是个橡皮人,轻盈,敏捷灵巧又不失潇洒。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受过训练的人才能演跌落,会者不难。”有一个关于他童年的传奇故事:他出生在一个以杂耍卖艺兼卖药的演艺家庭,很小就登台表演。在他十八月(另有一说是三岁)的时候,曾经不小心从一整段楼梯上摔了下来,但他立刻爬起来,毫发无伤。当时目睹这一场景的美国魔术宗师胡迪尼对基顿的母亲说:“真是个不同凡响(bustr)的娃!”因此,这也是基顿名字的由来。不过,很多人怀疑这是基顿的父亲在舞台上作为噱头编出来的。
像基顿那样能玩转“动作喜剧”的人凤毛麟角,要在银幕上轻轻松松做出各种高难惊险动作同时带上喜感,需要高超的身体动作能力。刚获得奥斯卡终身成就荣誉奖*就是另一个佼佼者,在西方人眼里,*正是接了基顿“动作喜剧”的衣钵,他也常被称为中国的“巴斯特?基顿”,*也在自传纪录片里也坦承:基顿是他最主要的灵感来源。不过,我相信,*和基顿在电影中展示的能力,更像是被一种精神力量所驱动,一种对电影事业的狂热。*一生的拍片生涯也成就了他一身的伤疤,基顿也是血肉之躯,在拍摄《福尔摩斯二世》时,有一个场景时是被铁路边的储水罐的水冲击摔到地上,当时其实脖子已经骨折,但他却浑然不觉。几个月后在一次检查中才发现,他骨折的部位已经愈合了。
和很多人一样,基顿对电影的热爱始于《一个国家的诞生》的公映,他至少看了三遍以上。年,已经是一个成功的杂耍演员的基顿在纽约遇到了故知“胖子”阿巴克尔,他放弃了周薪美金百老汇演出的机会,宁肯选择周薪只有40美金的电影事业,从此,电影艺术成了他终身热情追求的事业。他对电影有着很强的好奇心,喜欢和摄影师交朋友,也喜欢去剪辑室。凭着热爱和天赋,基顿很快就在电影圈崭露头角。在和胖子合作十五部卖座短片后(作为配角和助理导演),他开始自立门户,并逐渐建立了自己的摄制团队。好莱坞的二十年代,百花齐放、各类小型独立制片厂野蛮生长,基顿的老板申克对他爱护有加,一直给他宽松的创作自由和财务自由,到年短短十年里,基顿自编导自演了十三部长片和十九部短片。而正是这批部部堪称“上乘之作”的作品,被后世誉为基顿最具有代表性的电影瑰宝。
随着有声片的出现和好莱坞制片厂制度的兴起,基顿并没有像他的老同行卓别林和劳埃德那样成功转型。很多人觉得,这位富有创造天才的艺术家被好莱坞的体制扼杀了。基顿本身的嗓音条件不错,按理应该可以适应电影的有声年代。但他希望在电影里能自然而然地讲话,不能接受当时滥用对白(还要加入大量双关语和俏皮话)以及闹剧的风格。说到底,他是一个以身体动作见长的哑剧演员,而米高梅的保险条例也不允许他再上演惊险绝技。他不喜欢剧本,按他以前的做法,他只需要简单把故事的开头和结尾搞定,具体创作主要靠他一边琢磨一边在现场发挥,但米高梅的制度——严格按照脚本和预算控制限制了他擅长的现场创作能力。他也不擅交际,和制片人甚至萨尔堡、梅耶都没什么交情,最后,在他的摄制班底被解散后,他个人又遭遇了经济和婚姻上的危机,并染上了酗酒的恶习,是的,他从此再也有拍出堪比从前的电影。到了三十年代末,他在好莱坞成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
不过,基顿的这段落魄经历,让我对他产生了一种更崇高的敬意。尽管失意不得志,基顿并没有像很多默片时期的明星那样选择离开。就像在电影里的角色那样,他继续不停往前奔跑,从不放弃。不管体制给他多少限制,条件多么窘迫,不管是拍教育短片、一个小配角甚至跑龙套的角色,他始终能像从前那样,积极投入,在有限的空间里尽可能地发挥自己的才华,哪怕有时候喝得醉醺醺的,后来的影迷在他的这段时期也挖出了不少精彩之作。曾经有记者问他如何看待那段岁月,他说:我的事业很有趣,我乐在其中,没有怨言。即使备受打击,他坚持初心,坚信自己。影如其人,基顿性格的可贵和他电影的成功,也正是来自于这种乐观精神以及他对电影始终如一的忠贞。
最早让人们重新认识基顿的是美国影评人詹姆斯?阿基(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两位美国影评人之一),在他年的一篇文章中回顾了默片喜剧时代,把基顿和当时名气要大得多的卓别林、劳埃德和朗东并称默片喜剧四大天王,他在文章中写道:“基顿的电影有一种惊人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悲喜莫辨,超越了一般喜剧所包涵的意义。对愚蠢笑料来一点既庄重又紧张的干扰,对于那些有脑子的观众,他的喜剧里有一种冷漠的暗示,它不是怜悯或同情,而是一种忧郁和感伤。”其实很早之前就有人发现基顿的电影与当时的喜剧不同,有一些说不出来、令人心绪不宁的滋味,对现代人来说,这种和悲观主义结合的喜剧是更高级的喜剧,能让人产生一种更强烈的喜悦,但当时的观众还不能理解这一点,这也是他的一些电影遭遇票房冷落的原因。
三十年后,基顿才真正在全世界走红,他的电影甚至和《一个国家的诞生》相提并论,在默片喜剧方面成为卓别林最强劲的对手,在电影史的地位也被推到了顶峰。五六十年代电视的普及让美国的年轻一代通过荧幕迅速成为他的粉丝。而当时在欧洲兴起的迷影一代也惊讶地发现,基顿不光是个小丑,他还是编剧和导演,他不仅具有驾驭复杂紧密的叙事的技巧,对摄影机的运用也是异想天开、令人激动。而他那种完全自发创作出来的个人色彩,更接近电影艺术的创作本质——是人类生活状态的真实写照,他的电影具有一种现代性,与五六十年代甚至当今的文化和精神契契相通。从他被重新发现的五十年代到今天,很多导演(除了前面提到的)如布努埃尔、伍迪?艾伦、查克?琼斯、斯皮尔伯格等都公开表达过自己难以抗拒的喜爱和敬意,当然还有下面这位风华绝代的摇滚巨星,他不仅是基顿的头号粉丝,而且称自己在歌唱表演上用的方式和基顿拍电影的方式如出一辙。
从娱乐性看,基顿的电影并没过时,它的杀伤力不亚于今天任何一部大片。不光是所有默片中最容易为当代人接受的作品,恐怕也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所有出现过的电影导演中受众最广也最受欢迎的一个。动作+喜剧一直是电影最卖座的两大元素,而他的电影没有对白,甚至可以不需要字幕,可以跨越国家、种族、语言、教育程度和文化背景,能让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看懂并乐在其中。他的DVD和蓝光碟在亚马逊网站一直长销不衰,甚至出过好几版。不同年代不同年纪的观众似乎能从基顿的电影中挖掘出无穷无尽的魅力,比如很多男性观众(男孩)会被基顿在电影里大量运用的各种机械和机关的噱头所吸引,而他率直、傻乎乎、活泼又充满幽默感、对女友始终忠心耿耿的银幕形象,按如今妹子的话来说,简直就是呆萌的极品。
要认识基顿最好的方式就是看他的电影。很多人预言,基顿的电影已经不朽。一百年前的他并没有打算拍给下一个世纪的人看,但是在今天他的电影依然是很多人心目中最好看的电影(比如开头那位小学生,或许还有他妈妈?),在豆瓣上有四千多人给《福尔摩斯二世》打出了9.4的高分。也许再过一百年,基顿的电影依旧耀眼。
如果想对银幕背后的他享有更深的了解,可以去看他的自传,以及一部关于他的电视纪录片(三集),在各大图书馆和互联网上有数以千计的关于他电影的书籍和文章,美国一些大学甚至开设了专门讲授基顿电影的课程。下面附上一篇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文章。
(经原作者授权,不得转载)
原文:《巴斯特·基顿》
文:雷克斯·瑞德
翻译:寿烧喜
时间:年威尼斯电影节
费德里科?费里尼在场,让?吕克?戈达尔在场,还有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鲁奇诺?维斯康蒂以及上百个穿着比基尼的大小明星也都在场,但在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正式闭幕前,抢尽所有人风头的是一个来自默片时代的人。门外大堆影迷堵着要他的亲笔签名,摄影记者没日没夜守在码头为等他的船到,在利多岛的电影放映大厅里,一群由各国评论家组成、全世界最难伺候的观众拿着笔正襟危坐,静候他的到来。
突然,巴斯特?基顿出现了。他对眼前的一切有点不知所措。他没穿正式的礼服,裤子有点皱,帽子边缘像被压瘪了,又歪又松的领结托着他的喉结。但这些都无关紧要,重点是他来了,而世界上不管说什么语言的人都懂他。他带来了新作《电影》(塞缪尔?贝克特编剧、阿伦?施奈德导演),这是一部片长二十分钟、充满实验性的默片,当电影放毕,全场人都站起来为他欢呼了五分钟。
他难以抑制激动,眼眶含着泪说:“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受邀出席电影节,真希望这不会是最后一次。”
应该不会是最后一次。几天之后(10月4日),巴斯特?基顿将迎来他七十岁的生日。一般人到了这个年纪都该开始考虑买墓地,但他的职业生涯却迎来了一个新的开始。在欧洲,他的知名度可以和那些最最出名的美国品牌(像可口可乐)媲美。他的电影在巴黎的法国电影资料馆(CinémathèquFran?ais)、伦敦的英国电影协会(BFI)大受欢迎,柏林人甚至专门为他举办了一个“巴斯特?基顿”电影节。法国喜剧大师塔蒂是如此崇拜他,主动要求为他的经典作品《航海家》重新配乐,这部电影会在秋天重新公映。基顿说:“这可是四十二年前拍的,今天依然卖座。我同意他们加上配乐,但到此为止,最好不要去改动那些老电影。”他拥有自己老片的版权,曾经把所有胶片都保存在洛杉矶一个地窖里。他自己记不清楚确切的数量,觉得“应该超过一百卷了。”
全新一代的美国年轻人是通过电视成为他的粉丝,还有那些昙花一现的“海滩”电影。今年冬天,他的经典之作(超过十一部)将打包重新在全世界发行,新一代的观众有机会在大银幕上欣赏到他那些用手摇曲柄摄像机拍摄,依旧鲜活、充满魅力的伟大作品。
基顿并没有躺在过去的作品上吃老本。光今年一年他就拍摄了六部电影,他说,我比多丽丝?戴接的片还多(美国当时知名的喜剧女明星),之前的三个月他一直住在罗马,在《二战中的意大利风格》中扮演一位怪怪的德国将*,接下去他马上会去西班牙的马德里,加入莫斯特尔和西尔沃斯的团队,参演《春光满古城》的电影版。
基顿如此受欢迎的一个原因是跨越了语言的障碍,他的电影大多数情况下甚至不需要字幕。基顿自述说:就我这副面孔,我猜观众会想谁还要听我说台词啊。我生在一个以杂耍为生的家庭,有一天,我爸爸看着我说:“儿子啊,你长大后最好还是跟着爸爸做这行吧,否则凭你这张脸,去哪儿也找不着工作啊。”我四岁的时候就登台表演了,年拍了我的第一部电影。三十年以来,没人让我在电影里说话。”麦克托德在电影《环游地球八十天》里给了他几句台词,他觉得自己对白最多的电影场景是《疯狂世界》和斯宾塞?屈塞打的那通电话。他甚至不记得《日落大道》,因为从来没看过。
基顿不喜欢现在的喜剧。“他们费尽心思博人一笑,观众却不笑。我想是因为当下的喜剧都太相似,没什么原创。以前我和卓别林就像知心朋友,他会把他构思的、但不太适合自己电影的桥段告诉我,而我也会把自己的一些好点子告诉他。但现在的人根本不会交流,他们只会抄!”
他的幽默趣味在变,但他的幽默感一直还在。新片里他展示了一个悲惨的自己,但他很享受整个拍摄的过程。“天啊,我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还在胡说八道的人,因为我真的常常不知道现在这帮家伙想干什么。”阿伦?施奈德(美国著名戏剧导演,以执导塞缪尔?贝克特的作品闻名),他让我在背对摄像镜头时表现得自然点。你想想看,整个摄制组的人在背后把镜头对着你,你怎么表演得自然点?至于塞缪尔?贝克特,呵呵。有次我瞄了一眼他手上的剧本,问了他一句:“你晚上上床睡觉前,是不是吃过威尔士干酪面包了?”
他承认他有时很怀念旧时光,但并不为此伤感。他太太埃莉诺吐槽说:“地密尔(美国著名导演)死的时候,他哭得可伤心呢!”他赶紧纠正:“我是哭了,不过我天生不是那种喜欢哭哭啼啼的人。我很怀念“启斯东警察”、麦克?塞纳特、劳拉和哈代等那帮老伙计,但我并不沉湎过去,我可没这闲工夫。”
空闲在家的时候,他总忙着打理自家的花园和伍德兰的半个农场;他的儿子在塔霍湖有个度假屋,所以有时也会过去打打猎。他还是个狂热的桥牌爱好者,每天晚上,他会在家里用电视看近期的电影。“我家到好莱坞有25英里,所以我们懒得开车去城里看电影了。只有一次例外,也主要是为了见朋友。”
他的老朋友不是已经过世,就是住在制片厂提供的住宅区,离他的农场有一里半远。“有时我会开车过去会会他们,可惜这样的机会不多。他们还活在过去,但我没有。有一年我去玛丽?璧克馥家参加复活节聚会,几乎所有默片时代的老伙计都去了。我很想跟他们好好聊聊,但我发现跟他们已经没什么可交流。有些人连披头士都没听过,这帮家伙跟不上时代了。”
他说,我永葆青春的秘诀只有一个——忘情工作。他不吃坚果汉堡、不喝菠菜汁、从来不看盖伊洛德?豪泽的书(美国著名养生专家)、也从不吃维他命药丸。他精力可充沛呢!他太太说,邻居家的孩子们没事就会跑过来按门铃:“能不能让基顿大爷出来演一段?”
巴斯特基顿在他的时代已经是一个传奇,而他的步子从来没停下来过。“我有四个好朋友都是在六十五岁退休,但没到一年时间都死了。他们什么也不干,脑子里也不琢磨事儿。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翘辫子?我连想想的时间都没有。很多人说我已经不朽,我会证明这帮家伙说得对。见鬼,要按我现在的感觉,我真像永远死不了了!”
(巴斯特基顿死于三个月后,年2月1日。这是他生前最后一次接受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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